新华社里约热内卢7月2日电（记者王帆）6月22日夜晚在里约热内卢马拉卡纳球场，比利时与俄罗斯的比赛进行到第88分钟，“欧洲红魔”前锋奥里吉耶的一记终场前绝杀令看台上数万红衫球迷瞬间沸腾。但就在一片片红色看台疯狂庆祝进球和随之而来的胜利时，另一批人开始陆续起身离去。

　　这些选择在高潮中离去的人们，从开赛前进场的那一刻起始终只是面带微笑环顾四周：他们大多身穿巴西队黄衫，多数时间里沉默不语，看台上掀起人浪时会参与其中，而一旦比赛失去悬念，他们起身便走——其实他们是里约本地人，他们才是马拉卡纳球场的真正主人。

　　马拉卡纳的世界杯7战至今已战罢5场，前有梅球王，后有新男神詹姆斯·罗德里格斯，让全世界电视观众跟随“足球圣殿”的看台一起击节叫好。过去两周里，阿根廷、智利、比利时还有哥伦比亚的拥趸们在这座去年才修葺一新的球场里欢呼雀跃、上蹿下跳，面对每一台凑过来的相机和摄像机镜头大呼小叫。但在冷眼旁观的里约当地人眼中，除了巴西队最终有可能亮相的决赛，其余比赛不过是家乡借给国际足联呼朋唤友举办派对的客厅，客人们来到这里再怎么闹腾，又哪能同主人在自家领地的癫狂相提并论？

　　世界杯时隔大半个世纪再次来到足球王国巴西，在全部12座承办城市当中，里约热内卢显然是最具分量的一个，不仅因为这里前后共要举办包括决赛在内的7场比赛，数量为各地之最，更是因为这里是巴西的故都，是全国体育、文化和艺术集大成之所，她的足球自然也最有代表性。在里约人看来，马拉卡纳球场是这座城市乃至全巴西足球的心脏，眼下借助世界杯终于得以重回全球视线，只是少了巴西元素的一场场较量，远远无力呈现马拉卡纳最震撼人心的一面，里约德比“ＦＬＡ－ＦＬＵ”所能带来的那种极致感官刺激，甚至连世界杯这般的大舞台亦无法复刻。

　　但凡提起“ＦＬＡ－ＦＬＵ”这个词组，足球王国里估计有五分之一的人会瞬间血脉贲张，因为它代表了巴西足球中里约热内卢这一支诞生百余年来至今的几乎全部恩怨情仇。如果想要探究这个国家俱乐部层面足球文化的过去与现在、各球队及其球迷群体间的对立以及种种表象背后的社会、经济原因，那么，弗拉门戈和弗卢米嫩塞这两家俱乐部联袂奉献的一段里约同城德比史就是最佳样本。

　　里约德比的故事，要从这两家俱乐部说起。弗卢米嫩塞（Ｆｌｕｍｉｎｅｎｓｅ）是里约城里最早诞生的足球俱乐部，在说葡萄牙语的巴西，它的官方称谓居然是一个英文名，这是因为19世纪末足球传到巴西时，把持经济命脉和社会话语权的白人贵族阶层在该国解除奴隶制、黑人涌入社会各行各业的大背景下，竭力将来自绅士英国的足球运动保持精英化，希望由此为自己留存一些阶级优越感，这家俱乐部应运而生。

　　“Ｆｌｕｍｉｎｅｎｓｅ”在葡萄牙语里是“里约热内卢州”的形容词，直到今天，收音机里播送天气预报时还会频繁提及该词，但它如今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更多地还是跟这家同名俱乐部联系在了一起，江湖上简称“ＦＬＵ”。

　　那些年在弗卢米嫩塞，场内场外一切规矩都是英式的，处处带有精英色彩：技战术术语全用英文表达，球员、教练、裁判在场上一律说英文，比如你把对手撞倒了，一边扶人起身一边就要说“Ｓｏｒｒｙ（对不起）”。当年只有白人球员才被允许上场踢比赛，白人观众才有资格坐到看台上欣赏比赛，贵妇们看球时的穿着打扮必须是社交范儿的套装。

　　然而有色人种不能参加正式比赛的行规，十几年后却正是在最守旧的“ＦＬＵ”被打破的，1914年，一位名叫卡洛斯·阿尔贝托的棕色皮肤球员用面粉将自己“漂白”后代表球队出场，比赛刚开始不久，大汗淋漓的他就露了馅，导致该队成为全国嘲笑的对象，但此事对足球运动在巴西进一步发展的意义却是不言而喻。

　　弗卢米嫩塞俱乐部的训练基地位于里约城繁华地带，紧邻里约州政府所在地“瓜拉巴纳宫”（又称“州长宫”）。这座以城市地标耶稣山基督像为背景的场地是全巴西历史上的第一座正规足球场，巴西国家队的首场国际比赛当年就是在这里进行。现在看来设施很是陈旧，却的确曾见证了巴西足球的起步。球场四周的墙壁被刷成俱乐部标志性的色调，上面写有全国联赛前后4次夺冠的年份。平日里，孔卡、弗雷德们在场内挥汗如雨，时常有少女们在看台上高举标语索要球衣。今天，弗卢米嫩塞的球迷群体早已不再只有白人和富人，但相对于同城的另外三家俱乐部，这里依旧保留着不少精英阶层的底子。

　　精英的对立面自然是平民，里约城里更接地气的足球毫无疑问在弗拉门戈（Ｆｌａｍｅｎｇｏ）。弗拉门戈在江湖上简称“ＦＬＡ”，最初建立时是家赛艇俱乐部，俱乐部基地就设在里约城里风景秀丽的内湖边上，方便其赛艇队训练比赛，足球对于弗拉门戈来说只是后来才有的事儿。事实上当年是弗卢米嫩塞的多位主力球员集体出走改换门庭，才有了弗拉门戈的足球队，也才有了之后一切的故事。最初的几年里，两队每每在各种赛事中相遇，几乎就是弗卢米嫩塞前套主力阵容和替补阵容的对抗，当然，这段历史在双方球迷眼中自然有着截然不同的解读。

　　此后弗拉门戈的历代球员大多为来自中下层家庭的黑皮肤或棕色皮肤青年，白人球员反倒是少数，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帮助这家俱乐部在当地乃至全国的中下层社会中大肆笼络人心。在里约城的数百个贫民窟里，大多数孩子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被弗拉门戈看中成为球队一员，一路走来也的确是有无数榜样激励着他们，比如“国王”阿德里亚诺——虽然此君最后还是成为扶不起的阿斗。

　　走进里约城里的任何一座贫民窟，街头巷尾家家户户挂着的画着的摆着的供着的无一例外是弗拉门戈的标志和配色，“ＦＬＡ”在这里深入人心程度堪比宗教。在全国其他地方亦有大量球迷支持弗拉门戈，即便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无缘抵达里约、走进马拉卡纳球场亲眼目睹一场心爱球队的比赛。在2亿人口的巴西，自称支持弗拉门戈的人超过4000万，球迷规模上能与其一较高下的，也唯有同样走中下层路线的、来自圣保罗市的科林蒂安俱乐部。

　　巴西人习惯于用俱乐部配色方案来称呼其球迷，比如弗拉门戈的主场球衣是红黑相间，他们的球迷就被称为“红黑”（ｒｕｂｏｎｅｇｒｏ），博塔弗戈球衣是黑白相间，其球迷就是“白黑”（ａｌｖｉｎｅｇｒｏ），弗卢米嫩塞的配色是白红绿，就被称为“三色”（ｔｒｉｃｏｌｏｒ）。但是全国各地有很多球队是三色配色，所以就有了里约三色——弗卢米嫩塞队、圣保罗三色——圣保罗队以及巴伊亚三色——巴伊亚队，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平日里来到里约城你会发现不少人常年穿俱乐部球衣上街，这座城市街头的主流服装颜色就是弗拉门戈的红与黑，超市、餐馆、邮局、修车行，有劳动人民的地方就有弗拉门戈的颜色。如果你“不识趣”地身穿弗卢米嫩塞的三色球衣上街，一路走去，迎面而来的人有的会报以首肯的微笑，甚至伸出大拇指夸一句“有品位”，但更多情况下会遭遇善意的调侃：“这衣服真难看！”

　　说回“ＦＬＡ－ＦＬＵ”，这段历史的碰撞离不开一个关键词：马拉卡纳。众所周知，曾经能容纳20万人的马拉卡纳最初是为承办1950年世界杯而建，也知道它半个多世纪来承载和记录了巴西足球的辉煌与失落。马拉卡纳的“失落”故事指的就是那年世界杯东道主在决赛中爆冷输给乌拉圭，但什么是马拉卡纳记载的辉煌，很多人并不清楚，其实总的来说就是——“ＦＬＡ－ＦＬＵ”。

　　无论是里约州联赛、全国联赛、巴西杯赛抑或是其余各种时有时无的锦标赛，只要这两支球队在马拉卡纳相遇，大半座里约城都屏住呼吸，整座球场变成恐怖的人海，一边是红黑的海洋，一边是三色的世界。即便是德比战，从赛程安排上看也有主客队之分，南看台固定是留给主队球迷团体的，是整座球场最有看点的区域。

　　在早期球场对安保不是那么重视的年头，几个人方能抬动的大鼓、覆盖一整块看台的超大旗帜甚至是成堆的烟火都被球迷往看台上搬，比赛中双方阵营上下看台的呐喊声和歌唱声一刻不停。每当弗拉门戈取得进球，红黑球迷区欢声雷动，四处焰火点燃，看台烟雾缭绕，而如果弗卢米嫩塞进球，三色看台上，球迷会不约而同向空中抛洒面粉（此习俗即源于当年的“面粉”事件），亦是蔚为壮观。

　　里约四大俱乐部中，除瓦斯科·达伽马有自己的球场外，其余三家多年来共用马拉卡纳为主场，所以但凡提起“里约德比”，马拉卡纳几乎一定是主舞台。这座球场利用率非常之高，当联赛遇上一周双赛，7天里甚至会有3天是马拉卡纳的比赛日。

　　球场建成以来至今小打小闹的翻修改建次数不少，但真正的2.0版马拉卡纳是在2013年4月联合会杯赛前不久竣工的。此次为迎接世界杯所进行的翻修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回，闭门施工历时近3年，老球场的设施基本被拆除殆尽，偌大个场地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圈看台骨架，几近全部推倒重建。事后的数据证明，此次翻修所耗经费和时间均大大高于当年从零新建。

　　翻修期间，三支球队移师到里约城西区的阿维兰热球场作战，这是一座带跑道的综合性体育场，2016年里约奥运会期间将承办田径比赛。在那里上演的“ＦＬＡ－ＦＬＵ”，气势就远不如在马拉卡纳，所以在马拉卡纳去年竣工重新投入使用后，两队球迷们变本加厉地在每场比赛中尽情折腾。

　　在巴西联赛历史上，弗拉门戈在战绩和奖杯数量上相比弗卢米嫩塞拥有压倒性优势，早年经常提前多轮锁定冠军，使得联赛关键战役遇上“ＦＬＡ－ＦＬＵ”的机会并不多。数据显示，弗拉门戈在两队直接交锋史中占据优势，但不少重头战役获胜的却是对手，这令弗拉门戈球迷有些尴尬，对手球迷为此则到处吹嘘。

　　去年巴西国内上映过一部讲述这段故事的纪录片，名字就叫《ＦＬＡ－ＦＬＵ》，吸引大批球迷走进影院。在这部影片中有这样一个访谈镜头令人印象深刻：一位弗拉门戈球迷说：“我母亲是天底下头号三色军团支持者，但我则是坚定的弗拉门戈球迷，这可能就是达尔文所说的进化论吧。”对面坐着的弗卢米嫩塞球迷问道：“那么你的孩子以后如果选择支持弗卢米嫩塞，你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回答是：“什么？我没听清你的提问。”当对方把问题又重新表述了一遍之后，得到的回答是：“我还是没听懂你的问题，像量子力学这样的复杂问题，请别来问我。”双方于是在尴尬的气氛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在很多巴西人看来，相比长期征召“海外军团”作战的五星国家队，“ＦＬＡ－ＦＬＵ”或是圣保罗市内科林蒂安队与帕尔梅拉斯队之间的火爆德比，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巴西足球，才是真正融入巴西人血液的足球。眼下这一个多月，全球各路媒体蜂拥至巴西报道世界杯，想必其中的一个任务是要探究巴西足球为何能长盛不衰、足球文化为何能扎根社会各个角落，但如果不去亲身体验一把“ＦＬＡ－ＦＬＵ”，那么这一切的文字都只能是纸上谈兵和隔靴搔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