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如人生，荒诞而不公。譬如某位二三流前锋，于某个偶然被幸运砸中脑瓜的傍晚，打入了一粒他自己永远无法复制的进球。时隔多年之后，这粒进球依然会被无数西装革履的评论家和长满皱纹的球迷津津乐道，渲染为不可复制的经典。射门者的大名因此不朽。另一方面，门将始终兢兢业业，以九十分钟饱满的耐心和一秒钟也绝不松懈的态度，维护着球队最初与最后的尊严。然而，仅仅一个转身的瞬间，大多数的人们就已然遗忘了他的贡献，他的姓名和他的一切。

　　刚刚过去的夜晚无疑属于门将，属于若干次神奇的扑救和一次匪夷所思的失误，冰与火的两个极端，就此纤毫毕现。台前的幕后者终于在点球大战之外，做了一回当仁不让的主角。

　　没有哪位门将，像奥乔亚一样让我彻夜不眠地激动，他的每一次扑救都是一句逆耳忠言，对狂热的巴西足球进行着冷静而深邃的处理，岿然若神。以至于到了下半场，心急如焚的内马尔们使尽浑身解数，好似恼羞成怒的钱塘江潮水，一次又一次汹涌澎湃轰击对手命门之时，我竟然放弃了对进球的期待和渴望，竟然如同一个须发全白的印第安老者，虔诚祈祷墨西哥风雨飘摇的防线能够相挽依偎，找到阿瑞斯的战甲或者罗马帝国强悍的遗迹。

　　结果没有失望，不，应该是超越了预期。在混沌的读秒声中，整场比赛无所事事的塞萨尔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奋力将吉梅内斯做一回索尔斯克亚式英雄的理想扼杀于近在咫尺之处，他用鲜有的机会证明了同奥乔亚彼此之间的一时瑜亮，也为这场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0比0画上了骄傲共赢的句号。

　　也许是巴墨之战把门将的兴奋和运气消耗殆尽，随后出场的俄罗斯人，那位肩扛着雅辛和达萨耶夫光荣历史的英俊青年，在紧张不安的战栗中，在无头之热的困顿下，狠狠往自己的心脏处刺下了致命一剑，拱手送给韩国人意料之外的狂喜。事实再一次暴虐地作出说明，门将距离耻辱只有一张纸的距离，而光荣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和源源不断的好运。

　　□麦家(作家)